截图20230504102851.jpg

在苏州一家民营企业生产车间内,工人在拉制蚕丝被。新华社记者 毛俊 摄

在改革开放的历史篇章中,乡镇企业曾经盛极一时。作为国内制造业领军板块,以苏州、无锡、常州为代表的苏南工业前身可溯源到20世纪80年代迅猛发展的乡镇企业;而乡镇企业的前身社队工业,曾因其蔓延生根、生命力顽强,被费孝通先生称为“草根工业”。

  记者近期发现,经历40多年变迁,当年的“草根工业”正逐渐向中高端制造业跨越,正直面引才难、传承难、供地难三大坎。

  “引才难”怎么破?

  “招工难”是近年来多地制造业面临的难题。对于传承至今的苏南“草根工业”而言,隐藏在“招工难”背后的是“引才难”。记者在苏南一个“工业村”走访时,看到20世纪90年代建设的一栋“人才楼”,如今墙角灰旧,已改作他用。行走在苏南基层,很多企业负责人不约而同怀念乡镇企业发展初期的“星期天工程师”。

  记者在无锡一家电器公司遇见年近六旬的王建伟,他在这家工厂已经工作了35年、如今担任工会主席。他依然记得工厂当年向上海请“星期天工程师”的举措。“村办企业地位低,除了找人才,找原材料、发货都要找关系。”

  1982年在江阴几间破房子里靠9700元资金起家的江阴市一家制造企业,如今发展成知名制造企业上市公司。记者找到了建厂之初就在该企业打拼的七旬初创人。多年负责技术研发的他总结企业成长经验,就两个字——“挖人”。开始是就近招大学生,后来面向全国挖人才。“不少设计院、研究院的人才被挖到我们这里。”他回忆,工厂当年建起了“人才楼”,24小时供应热水,他们一两个月的收入有时相当于原单位一年工资总和。

  这些年来,这家企业聚力开拓新产业领域,有的项目投资数亿元,不少业务是创始人从未接触过的。“关键是要挖到经验丰富的熟手,如技术师、技术主管,重点把本行业前3名企业的人才挖过来。”他说。

  “现在招人才不易,我们县级市的生活条件虽然还可以,但和大城市还有差距,何况我们工厂还不在城区。”他说。

  他介绍了企业的应对之策:首先是给舞台——招一名博士进来,如果没有施展身手的领域,往往三到四个月就走人;其次是给待遇,如拿出利润的10%额外奖励核心管理人员、技术人员,为了鼓励研发,还从这10%中拿出1.5%优先分配给发明专利人;从节能费用中拿出节约费用的30%,奖励节能技术贡献者,而且连奖3年。

  一些村办工业实力强劲的富裕村也努力从外面“挖人”。在张家港永联村,记者见到面向全国选聘而来的一位永联村经济合作社副社长,他过去在西部一个省会城市任职。永联村党委副书记陈华斌告诉记者,现在村里抓经济的班子成员很多不是永联村人,引入“外脑”可有效破解人才不足问题。

  地方政府也在积极出招。“吸引人才不是企业单打独斗。”无锡市惠山区一位干部说,为解决企业分散、引才难问题,当地推进“一镇一院一产业”模式,即每个镇围绕主导产业,与大学、科研机构合作成立研究院,促进研究成果产业化,支持技术、资金入股。目前,中科院、哈尔滨工业大学等院校的多位院士、教授已参与其中。

  “创二代”如何办?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为了化解乡镇企业产权不明晰带来的弊端,以及在日趋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求得生存发展,江苏提出在乡镇企业开展以产权制度调整为重点的改革。到2000年底,全省乡镇企业改制已达95%,其中大中型乡镇企业改制达92%。很多乡镇企业演变为民营企业,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活力。

  在这些民营企业中,“创二代”接班是现实命题。记者在江阴市新桥镇一家发轫于乡镇企业的知名服装企业展示馆里看到一张巨幅合影,其中既包括创始人,也包括毕业于知名大学的“创二代”。接任法人代表的他,近年来已推动一些经营模式创新。“‘创一代’把握大方向,‘创二代’开始逐步接替。”江阴市利港街道党工委书记陈奕介绍,这是当地企业的发展趋势。

  “草根工业”发展至今,不少“创一代”先后到了退休年龄。这些企业经过数十年的竞争生存下来,产品面临转型升级的迫切需求。“创一代”有着敢于冒险、能够吃苦的精神,但在使用互联网技术、对接国际市场等方面存在短板。解决好经营者传承问题,地方政府同样着急。比如在某制造业偏重的街道,很多生产机械行业中间品的企业,利润越来越薄,亟待转型。

  也有一些企业创始人传承出现困难。部分“创一代”多出身草根,每天打拼奋斗是朴素的信条,有的还不习惯放手给“创二代”,也不愿交给“职业经理人”;其次,“创二代”不少人不愿从事父辈开创的制造业,对其他产业心有所属,有的更喜欢居住在大城市,不愿意回到乡村。此外,这些企业不少是民营家族企业,由于股权结构内向、大多没有上市,外部资本也难以介入。

  江阴市工信局针对中小企业“创二代”企业家,举办多期“新生代培训班”,采用小班化教学,报名条件主要包括:企业年销售额原则上达到2亿元以上;年龄在45岁以下;大专以上学历;担任高级主管2年以上。2019年,昆山启动了年轻一代民营企业家培养“昆玉计划”。从2022年开始,无锡市为加强“二代企业家”培养,不但选派到名校培训,还输送到工信、科技等部门挂职,帮助他们了解政府部门的运作。

  2022年,常州市启动民营企业家“薪火传承创新创业”行动计划,提出在全市持续重点培养50名以上领军年轻一代企业家、100名以上骨干年轻一代企业家,带动1000名以上新锐年轻一代企业家,打造“百年老店”领跑产业主赛道。

  “不做富二代,要做创二代。”在苏南乡镇企业重要发源地常熟市碧溪街道,记者走访了一家创始于1990年的羊毛厂。陪着父亲向外界介绍企业最新产品策划的设计师周宇,就是厂长的女儿。毕业于苏州私立学校的她,曾在英国留学深造。她说过去觉得羊毛衫是传统产业,后来发现转型升级的机遇非常大,她希望能帮助父亲打造出知名品牌。“投身这一行,不仅仅是赚钱,更看重个人事业的价值。”周宇说。

  工业土地供应“大限”怎么解?

  记者在苏南走访看到,从“草根工业”发展而来的部分规模小、产出低的企业,近年来遇到工业土地供应“大限”,不少已经转移到乡镇、街道的工业园区,有的已经或正在被“劝退”,有的企业则向苏北、安徽等地转移。

  由于工业化、城市化快步推进,苏南很多地方工业用地紧张。按国际惯例,土地开发强度的极限值为30%,早在2013年苏南有的市已达28%。近年一些地方工业供地已近极限。

  “过去出让土地办的部分工厂产值低,当年对推进工业化发挥了作用,但以现在的标准看浪费很大,需要盘活存量、做大总量。”记者从苏南一工业经济较为发达的街道办事处获悉,初步评估,当地七分之一的工业企业需要退出工业领域。2017年,苏州市对工业企业资源集约利用评级,其中分值一半与“土地产出”即“亩均税收”“亩均销售”挂钩,综合运用税收、供电等价格杠杆,鼓励“优等生”,倒逼“后进生”。

  为合理解决部分乡镇企业的用地需求,间接推动企业转型升级,苏南多地探索建立资源要素优化配置机制。一些地方结合“亩均税收”“亩均销售”“单位能耗增加值”等指标将企业分为亩均效益ABCD四类,鼓励A类、B类企业做优做强,引导C类、D类企业加速转型提升,限制发展D类企业。苏州太仓限制D类企业用电倒逼转型,吴江将D类“限制发展类”改为“转型淘汰类”,更大力度推动低效落后企业转型升级。

  同时,以此为契机,苏南各地完善正向激励反向倒逼机制,集中资源要素发展优势产业,依法依规淘汰低效低端产业。“南北共建”,不少企业也主动求变,将一些生产制造环节转移到苏北等地区,一些苏州的工业企业将部分产能转移到位于苏北的苏州宿迁工业园区,依托产业链、创新链的跨区域联动,形成“双向互利”共赢局面。

  不少从“草根工业”中成长起来的企业也开始依据自身优势主动寻求转变。“20世纪80年代买自行车、收音机都要票,只要经营有方,就好比是‘捡钱’。现在投资一家企业马上就感受到竞争压力,看到经营风险。”一位亲历“草根工业”40多年发展历程的苏南企业家说。为在新的情况下“突围”,他所在的企业做出重大布局,毅然投入数十亿元建设大尺寸单晶硅项目,谋求新的增长点。

  这只是苏南“草根工业”变中求生的一个缩影。无锡市副市长周文栋告诉记者,今日无锡制造业发展的宝贵优势,就是起步于“草根工业”,在大浪淘沙中形成的优秀本土企业家队伍。记者走访看到,从乡镇企业走来的很多制造业企业历经沧桑变化,在生物医药、新能源等新兴领域不断开拓,正在重塑苏南制造业格局。(记者 段羡菊 赵久龙 南京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