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的千张好吃。老家的人,吃了几十年了,便把云清的千张,当成了小镇的特产。一些从小镇住到县城里去的人,隔三差五会回到小镇,却仅为买几张云清的千张。其实呢,千张是老家极为普遍的一种豆制品,县城也好、乡镇也好,制作千张的作坊并不少,但真正可以和云清的千张媲美的,只有道河千张。道河离县城近,商家送货方便,县城的一些餐馆,常有道河千张卖。云清不往县城送货,老家那些怀念云清千张的人,就只好从小镇买了回县城享这个口福。当然,云清的千张和道河的千张,究竟谁更好,那是无法比的。比这个没有意义。老家的人,也许吃的就是一种情怀呢?
  云清与我住同一个村子,小时候是村里的文艺骨干,无论小学、中学,村里的文宣队少不了他。我妈是村里小学校的教师,寒暑假,一般都会带着文宣队排练。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中学生了。那时候的中学生,长得帅气伶俐的,一般会被村里组织起来“演节目”,可见学生时代的云清,是个模样标致的少年。
  云清高中毕业时,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但那个时代的高中生,学工学农搞文艺,文化课上得不系统,要考个大学谈何容易?于是,他放下书包,进了“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林场种乌桕。几年后,乌桕林场解散,他和老婆开始在公社所在的小街上卖豆腐,也卖千张。我那时在公社的中心小学教书,见他做个豆腐坊,还很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否可以支撑他的生活。十年前,我回澧县,在镇政府食堂吃饭,吃到千张,觉得好吃,随口赞叹了一句,陪我吃饭的镇党委书记刘斌就很自豪地说,“当然啦,这是我们方石坪(老家地名)的特产,附近几个乡镇的人都来买,供不应求。”我不觉就想起云清的豆腐坊,就问:”老板是杨云清吗?”“是啊。怎么,你认得啊?”哈哈,岂止是认得呢,我们一个村子长大的,小时候熟得很。
  “方石坪的千张活泛”。”活泛”是老家人对千张的赞美,那意思是嫩滑、绵软。刘书记评价云清的千张时,把云清换成了方石坪。起初我还以为刘书记作为一方父母官,有为地方骄傲的意思,后来我发现,方石坪的人说起云清的千张,都是用方石坪做主体,但各种不同的语境下,谁都知道,那指的是“云清的千张”。虽然,方石坪的豆腐坊,并非云清一家,但云清的千张,绝对是方石坪千张的头牌,即使是云清的同行,恐怕也会认这个账。
  刘斌书记一度想鼓动云清扩大规模,做成一个豆制品厂。我就附和刘书记,说这个想法好,现在电商时代,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还举了石屏豆腐的例子,也是豆制品,不是在网上有卖吗?无非解决个包装问题而已。但云清无意于此。那时,他年近六十,女儿在城里又混得不错(有好几家超市),他在老家开个小小的豆腐坊,他很满足。
  在我老家,豆制品主要有豆腐、千张、霉豆渣、豆腐乳、豆豉、腌黄豆等几种,除千张外,其它几种家户人家一般都会自己做,千张可能工艺复杂些,家户人家做不来,所以,开豆腐坊必然要有千张这一样。而千张偏偏又是老家饮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食材。老家做菜的方式,炖菜是其中主要的一种,做炖菜,往往就要用到千张。比如一钵腊猪蹄,一钵鸡、一钵鸭、一钵鱼……主料吃得差不多时,就会找些青菜、粉丝或者千张、豆腐投入其中,其味鲜美。千张因为制作麻烦,比普通豆腐要贵一些,做炖菜时,有它,档次就上了一格,所以,小时候物质不很丰富的年代,千张一般只待客用。现在,物质条件好了,人们也就不在乎豆腐与千张的价差,想那个口味了,就买些来吃。云清正是顺应了时代的发展,在满足人们对千张的需求时,也为自己挣得了一份生计。可见,当初我对云清开豆腐坊的那些个小担心,是我没有懂得,但凡做生意,满足人们的需求的行当总不会这个基本的商业逻辑。
  云清的千张好,无疑是他有独特的技艺。他从哪里学得的呢?其实我们老家,婆婆姥姥中,拥有独特手艺的人并不少,也许,云清的手艺,就来自他的母亲,他的某个隔壁婶娘,从技艺传承的角度,说云清的千张是方石坪的千张,还真是蛮准确的。而且,方石坪的水好,方石坪另外有个地名叫双泉,那是以一口有两口泉眼的水井命名的。虽然这个水井一度干涸过,但那不过是大海里的浪花消失了,大海还在的。这地方的水应该有某种与豆制品浑然天成的品质,使得方石坪的豆腐也好、千张也好,有其独特的韵味。
  前几天,云清来看望我母亲,带了些他做的千张。我们煮在鸡钵子里,那真是一饱口福啊,鲜嫩、爽滑,有独特的豆香。我就感慨,我说,云清,你哪是在做生意呢?你是在为方石坪的人添口福呢。
  我这么一个感叹,估计戳中了云清的情怀,他说,“唉,我都六十五了,不知道还做得了多久?我现在每天做一点,也就是打发个时间。”
  其实,他完全可以关了店子,到女儿那里去享天伦之乐。他婆婆就和女儿住在一起,老家就他一个人。据说,他女儿劝他关了店子都好多次了,都没有劝动,他就这么坚持着。
  他在坚持什么呢?